那尚書大人可與他們這些小人物不同,並不懼怕天子之威,他雖低斂著長睫,眼觀鼻鼻觀心,姿態卻很放鬆。老太監有一瞬間看見了他藏在俊秀眉宇間的陰鷙,一眨眼又捕捉不到絲毫的痕跡了。然而他並不忙著為皇帝建言獻策分憂,也不煽風點火順著皇帝的氣,隻是沉默地站著,倒顯得十分無辜。皇帝強壓著怒意對老太監道:“你去,叫韓無錯滾,朕看在先帝的麵上不殺他,讓他好自為之!”老太監誠惶誠恐地應是,出去了。半晌,殿外聲音稍歇。“...-
穆亭侯撞死在金殿外,訊息很快傳了出去。
由於寒江雪當時在場,還在變故發生之前親自扶了人家一把,傳來傳去,就被有心人傳成了是寒尚書將穆亭侯推出去,才致他撞死的。
儘管當時皇帝陛下也在,且已經辟謠了,是穆亭侯情緒激動自儘的。大部分百姓卻不是很願意去相信寒江雪是清白的,畢竟這位尚書大人的清名有限,素日裡鋪張奢靡,一看就是貪腐成性,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。
年紀輕輕就位極人臣,說不定是靠欺下魅上,以及他那張臉上位的。
世人對寒江雪有諸多猜疑,其中真假難辨,多數是真的,少數是假的。
說他奢靡大抵是真的,據說這位尚書大人出行要坐寶馬金車,拉車的馬是皇帝親賜的汗血寶馬,那金車比尋常馬車還大,裡麵香薰軟靠,美酒鮮果配置齊全,上好的紅檀做轎凳,陣仗不大不願出行。
雖然還有說尚書府中黃金堆成了山,後花園的假山就是黃金做的,花草是數不清的寶石,流水是傾倒的美酒,門簾子都是價值百金的名家絕筆作等越來越離譜的傳言。
說他無能卻是無稽之談。時年一久,好些人都忘了,這位寒尚書是靖安六年的探花郎,外放當父母官的那幾年,政績斐然,一時被人交口稱讚。
哦,大運河也是他帶人挖的。
第三日便是除夕,寒江雪照常早起,晨練過後開始處理公務。
他雖然極好奢華,卻冇有太多的富貴病,不沉湎於溫柔鄉。尚書府的下人仆從因此也必須跟著主人六更起,寒冬臘月裡與被褥最是難分難捨,也無奈得忍痛分離,長此以往,鍛鍊得一副堅毅果決的好性子。
他有兩個侍衛,雙生子,哥哥弟弟不好分,一個叫瞿月,一個叫瞿影。
瞿月是平時明著跟著他的,人長得端正,神態卻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,作書童打扮,人畜無害得與尚書大人的精緻敏銳格格不入。
瞿影則一般隱匿在各個角落,暗中保護,武藝高強且擅長易容偽裝。
瞿月一大早打著嗬欠給寒江雪研磨,寒江雪嫌他礙事,趕去睡覺了。
然而,等瞿月一覺睡醒,日上三竿了,他家尚書大人還端坐案前,便道:“大人,今日是除夕,咱們府裡就冇有什麼特彆的消遣嗎?”
寒江雪眼皮也不抬一下,道:“你想要什麼消遣,自己尋去,本官準你從庫房裡撥銀子。”
小書童頓覺無趣,嘀嘀咕咕:“這府裡就大人一位主人,逢年過節都是檀叔張羅,雖說各種講究都不會少,但始終少了些熱鬨氣……”
他偷偷瞥了寒江雪一眼,見他冇有要動怒的意思,便繼續道:
“要是將軍在就好了,他一回來,大人就可見的心情好,而隻要大人開心了,我們就都開心。”
隻是邊關戰事緊,幾年來,將軍也就回來過一次。
寒江雪聞言,動作一頓,睨了他一眼。
瞿月頓時閉嘴了。
末了,寒江雪突然出聲道:“備馬,我要出門。”
瞿月:“……啊?”
他心道:將軍他應該還在玉門關外,距上京千裡呢,這哪裡趕得上,咱們在路上過年嗎?
素來要乘坐金車出行的寒江雪,今日卻冇有坐他那駕極其奢華的金車,隻乘了一輛普通的轎攆,素服出門。
今日除夕,家家戶戶都忙著團圓,忙著張羅年夜飯。
皇帝本來有心請朝中重臣們一齊夜宴的,被穆亭侯的死攪了興致,這個年也就過得不大快意。
整個上京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中,除了年前家破人亡,慘死化作孤魂野鬼的穆亭侯,大抵就隻有寒尚書還在外瞎遊蕩了。
出了門,瞿月才恍然,大人不是要去迎將軍,而是去了郊外的一處祠堂,他不禁心裡更加犯嘀咕了,哪有過大年上墳的,大人這消遣真是特彆……
馬車停下,瞿月將那特彆的尚書大人扶下車。
寒江雪整個人攏在雪白的狐裘裡,他膚色白皙,眉眼精緻,唇紅齒白,長髮似潑墨一般,以白玉冠半攏著披在腦後。
瞿月看了一眼,又忍不住道:“大人您真像個玉做的人兒。”
寒江雪不應答。
這座祠堂修葺得結實妥當,簷上無蛛網,窗沿無塵埃,地上無雜草,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的。
此時天氣尚且晴朗,冬日暖陽照在房頂薄薄的積雪上,有些刺目,寒江雪佇立片刻,走了進去。
那祠堂內僅供著四個排位。
韓無錯說他是韓家旁係,這是真的,寒江雪的父親韓夢知是家主韓無錯族弟的獨子。
由於韓家世代出名將,族中子弟都尚武,最看不起的,就是文弱書生,而韓夢知就是個文弱書生,雖然滿腹詩書、才冠京華,卻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。
最困苦的時候,韓家冇有施以援手,後來韓夢知脫離家族,改姓為寒,是主動與家族劃清了界限了。
所以,其實韓家誅九族也誅不到寒江雪身上,寒江雪也並不認為韓家的榮辱和香火傳承與自己有任何的關係,死絕了也不妨著他什麼。
寒江雪先取了三根香點燃,跪在蒲團上,朝牌位三鞠躬。
“爹,娘,新年安康,十七年了,孩兒未曾懈怠過,父親當年的宏願已經漸漸落到了江山實處,而如今仇人也都處理得差不多了,你們也能安息了。”
“最放心不下的,還是父親的病,一定要健健康康的,還有……若是有缺什麼短什麼,托個夢和孩兒講,我給您燒下去。”
瞿月在祠堂外守著,聞聽得此言,總感覺這個“燒下去”像是要燒個人下去一樣,詭異莫名。
果然,寒江雪勾了勾一邊的嘴角,看起來有些邪氣,“您以前不是一直想求見韓伯公嗎?現在有機會了,我把他送下來了。”
這不,燒來一個穆亭侯。
眼看著還要送下來一個堂叔。
瞿月默默把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捋下去了。他心想“穆亭侯又不是大人殺的,乾嗎這也要往自己身上攬?”
寒江雪察覺自己有些過了,在彆人麵前可以瘋,在父母麵前卻不能,於是強行按壓,緩了緩神色,看向那被黑布蓋著的牌位道:
“千山馬上要回來了,他比我出息,如今已經是平定西北的驃騎大將軍了,千叔叔也要好好的,放心,我會照顧好他的,下次來看你們,說不定會帶著他一起。”
他再次朝四個牌位拜了拜,而後枯坐了好一會兒,才起身離開。
瞿月連忙為他遞上手爐,果然看見他家大人那手已經凍得發紅了。
外邊下起了小雪,且有漸漸大起來的趨勢,好在瞿月準備周全,為寒江雪撐開傘。
主仆二人離開了祠堂,驅車回走。
“大人,今年的年夜飯可有什麼特彆想吃的,屬下著人準備?”
“無。”
敷衍極了。
寒江雪推開木窗,見風雪漸漸大了起來,掩蓋了種種雜音,一時倒顯得靜謐。頑童被大人訓斥著進屋躲避去了,小販們也開始收攤了。
他便放下窗子,靠在一側閉目養神了。
車轍壓在雪上,走出一道長長的印跡。
這時,突然有人扣了扣車窗,寒江雪警覺睜眼,那聲音被風雪掩蓋了去,瞿月在外駕車聽不見,他靠在邊上卻是聽得清清楚楚。
是刺客嗎?
寒江雪心裡倏地閃過無數念頭,寬廣袍袖下無聲無息地滑出一把匕首,目光盯住了那木窗。
隻見那木窗被緩緩推起,露出了一條手臂寬的縫隙。
寒江雪的匕首已經出鞘過半。
然而下一瞬,那木窗外伸出一串糖葫蘆,紅彤彤的山楂,糖衣上還掛著些許晶瑩的雪花,可以想見,那冰涼酸甜的滋味。
不對,寒江雪表情空白了一瞬,幾乎冇反應過來這是鬨哪樣。
緊接著,那串糖葫蘆被遞了進來,寒江雪下意識往後挪了挪,視線轉移到拿著冰糖葫蘆的那隻手上。
那是一雙年輕人的手,骨節分明,手指修長,指腹和虎口都有明顯的繭子,應該是慣於舞刀弄槍的,而且細看就會發現,那手上有幾條長長的傷痕,雖然早已痊癒,痕跡也淡了去,隻留下了白白的印子。
寒江雪愣了愣,伸手接過了那串糖葫蘆。
緊接著,又送上來一個果盒,示意他接著,寒江雪依樣接了過去。
然後還有三壺酒,一個啃了好幾口的饃,一袋沉甸甸的……銀子?寒江雪提著那袋鼓鼓囊囊的塊狀物,滿臉木然。
在那條大臘羊腿伸進來的時候,寒江雪徹底黑線了。
“千九壑,滾進來!”
“誒好師父,你先接一下,接一下,不然我可能得卡住……”一個年輕的聲音清亮地響起。
寒江雪無奈,隻得用帕子裹了手,接過了那羊腿,放得遠遠的。
驃騎大將軍千山,字九壑。
這麼大的動靜瞿月也冇有反應,想來應該不是他遲鈍得出奇,而是早一步被千山收買了,故意不吱聲。
吃裡扒外的玩意兒,今年非罰他壓歲錢不可,寒江雪漠然想道。
“阿嚏!”瞿月在外頭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。
他確實是有意不提醒大人的,但那是被逼的——前一刻馬車突然減速他就察覺了不對,正待檢視,就發現了那攀在轎簷上的人。他今早還腹誹過遠在關外的,大名鼎鼎的驃騎大將軍,不知使了什麼妖術,瞬移到了麵前。
身上還掛著琳琅滿目的不少東西,正一個勁兒的衝他比手勢,無聲地“噓!”
瞿月:“……”在尚書大人還是大將軍之間,他選擇了武力值更高些的大將軍,眨了眨眼,點了點頭。
同時心裡想,瞿影冇攔住將軍,應該也是吃了收買,大人要罰也是兩個一起罰,那就沒關係了。
千山將木窗支得更高了些,自己才翻進來,好好的門不走,偏要翻窗,要不是這馬車窗設計的還算寬大,他就真要卡住了。
寒江雪見他一身的雞零狗碎,裹著風雪,還不住地往他這邊倒騰,便攏了攏衣領,佯怒道:“你帶這麼多東西作甚,一路遠行也不累得慌?”
千山衝他一笑,青年人戴著一頂漠北特有的毛氈帽,毛領裡都灌進了雪,那一笑卻似冬日暖陽,說不出的俊朗瀟灑。
“都是徒兒給師父帶的年貨,特意從西域和漠北蒐羅來的,那三壺分彆是樓蘭特產的葡萄酒、西域的青稞酒、漠北的烈酒,那袋子裡裝的是各種各樣的寶石和美玉,我打算把它們雕成玉佩,師父每日換著戴……”他將他的年貨整整齊齊地碼好,開始和寒江雪挨個介紹。
這大小夥子一進來,整個馬車裡的空間就顯得有些逼仄,轉個身都困難,也是難為了嬌生慣養的尚書大人。
半晌,寒江雪打斷他,“這些都是哪裡來的?”
從祁連天關到上京幾千裡的路程,千山不可能掛著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一路奔馳。
千山笑了笑,道:“我這不是違了聖旨提前回來的嗎,入京時混在了胡商隊伍裡,與他們買了好些東西,而且我此番回京心急了,冇帶什麼禮物,就挑了些還看得過眼的。”
“不過後頭也還是有禮物的,隨軍過幾日才能到就是。”
“那我可期待著你後頭的禮物。”
其實這些東西對寒江雪來說都不算什麼,甚至可稱一句寒酸,但是他雖觀遍了繁華,卻不見得隻能入眼繁華。
小徒弟的的心意最重要不是?
寒江雪甚感欣慰,想摸摸徒弟的頭,看見那亮晶晶的雪花便放棄了,象征性地拉過他的手,拍了拍,“你受累了。”
千山聞言心裡暖化了,“我本來打算直接去尚書府給師父一個驚喜的,冇想到在路上就碰上了,遠遠地見那趕車的小廝分外眼熟,於是就過來了。”
趕車的小廝聞言禮貌一笑。
“能和師父一同過年,這點累不算什麼,為了這一天我可準備了好久”千山覺著自己的手涼,怕冰著他師父,便鬆了手將寒江雪的手捂在了寬大的袖子下。“您這是去了哪裡,除夕不在府裡待著,出來受凍?”
寒江雪隻淡淡道:“去辦了些事。”
千山渾然不覺有異,“過大年的日子還要出門辦事,這差事也忒消磨人了。”
寒江雪:“過年還是過節,左右都是尋常日子,並冇有什麼不同。”
千山道:“師父所言有理,不過你看,今日過年,日子還是尋常日子,甚至於與往年的年節冇什麼不同,但是今年今日,有徒兒在呀,是不是不同於往日,更開心得多了?”
也就這位將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“有了我你是不是更開心?”這種話來了。
且無奈的是,事實還真如此。大將軍在外馳騁疆場,殺伐決斷,回到家裡就是這麼一副大孩子心性,隨時能撒嬌討巧,賣個萌什麼的,十分得人喜歡。他一回來,寒江雪的笑點就莫名變得十分地低。
寒江雪被他逗笑了,“如此不穩重,過了年給你準備一門親事,在邊疆這麼多年,可有喜歡的姑娘?”
“冇有喜歡的姑娘。”千山頓時皺起了眉頭,道:“師父我這纔回來,未能在您膝下侍奉幾時,便就要娶了媳婦,整一房的鶯鶯燕燕,天天後宅的事都忙不過來,可先算了吧。”
“你也到了年紀,總要成家的,不成體統!”寒江雪也皺起了眉頭。
千山拉了拉他家師父的袖子,道:“有師父在的地方便是家,徒兒隻願一生侍奉師父,常伴身側,彆的概無所求!”
門外瞿月已經把耳朵貼在門簾上了,心道將軍與大人真是情誼深厚啊,將軍這撒嬌手段,應與其沙場退敵手段有得一拚,實在令人佩服!
話說著,他們已經回到了尚書府。
“大人,將軍,到家了。”
千山就著剛纔的話題道:“好啦,娶妻生子是遲早的事,不過我現在比較想跟在師父身邊,一彆五年,我十分想念你。”
他先一步跳下了車,然後伸手去扶寒江雪。
瞿月則跟在後邊將車上那些年貨搬進去,光是拎著都夠重,真不知道將軍是怎麼將這麼多東西都掛在身上的。
今兒過年,大將軍風塵仆仆好不容易纔趕回來,而且是悄悄的,皇上的聖旨上說的是年後回京,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,說不定得告到皇帝那兒去,說他抗旨不遵。
將軍府也是有的,隻不過他不常去,橫豎幾年都回不了上京,回來了他更想待在師父身邊,才懶得去住那個空蕩蕩冷冰冰的房子。
尚書府裡他的房間時常有人打掃,隨時回來都可以直接入住,甫一進門,便先躥去自己院子裡,叫下人準備熱水,沐浴更衣了。
寒江雪懶得管他,對檀叔說:“叫廚房煮一碗薑湯送去,還有糕點茶水,晚飯將九壑帶回來的那個……食材一併處置了。”他對那條風乾羊腿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,一眼神望過去,檀叔便懂了。
處置?檀叔想笑不敢笑。
瞿月應聲道,“大人,我覺得這個炒著比較好吃,可以做一份辣炒羊腿嗎?”
寒江雪點頭,“你拿主意。”
他轉身離去,回了書房,千山的提前回來是他冇有料到的,很多事情還冇來得及掩飾,其實就算大剌剌的讓千山知道了,他也完全可以圓回來,但總歸,還是不知道的好。
“瞿月。”寒江雪將瞿月叫過來,低聲吩咐了些事情。
瞿月神色認真下來,“是。”
“今日先不急,你且先將手頭的事辦了。”
“手頭的事?”
瞿月恍然,難道是指的那根羊腿?
寒江雪高深莫測地拂袖走了。
-這座祠堂修葺得結實妥當,簷上無蛛網,窗沿無塵埃,地上無雜草,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的。此時天氣尚且晴朗,冬日暖陽照在房頂薄薄的積雪上,有些刺目,寒江雪佇立片刻,走了進去。那祠堂內僅供著四個排位。韓無錯說他是韓家旁係,這是真的,寒江雪的父親韓夢知是家主韓無錯族弟的獨子。由於韓家世代出名將,族中子弟都尚武,最看不起的,就是文弱書生,而韓夢知就是個文弱書生,雖然滿腹詩書、才冠京華,卻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。最...